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物候志 | 苍耳:为平凡辩护

2016-11-27 曹萍波 三联生活周刊

上小学那会,语文书上有篇课文《植物妈妈有办法》,里边写,“孩子如果已经长大,就得告别妈妈,四海为家。牛马有脚,鸟有翅膀,植物要旅行靠的什么办法?蒲公英妈妈准备了降落伞,把它送给自己的娃娃。只要有风轻轻吹过,孩子们就乘着风纷纷出发。苍耳妈妈有个好办法,她给孩子穿上带刺的铠甲。只要挂住动物的皮毛,孩子们就能去田野、山洼。”

说真的,谁小时候还不认识苍耳呀。


苍耳

那时,小男生最喜欢用它去逗弄小女生,尤其是到了五六年级,性别意识萌发,从言语逗弄到付诸行动,苍耳或者鬼针草之类的,就是信手拈来的道具。尤其那种瘦果上有钩状刺的苍耳,简直像一场噩梦,因为一不小心就被放了一把在头上,然后,还会迅速地被揉进头发丝里。如今回想起来,好像真是恶狠狠的捉弄,带着一股说不清是仇视是挑衅还是纯粹想引起注意的味道。

长大一点了读《诗经》,有一句“采采卷耳,不盈顷筐”。想来也是好玩,发现古人写东西,特别喜欢来个由头,一部《诗经》里,好多的“采”啊,比如“终朝采绿,不盈一匍”“陟彼阿丘,言采其蝱”,还有采蕨、采薇、采葛、采萧、采艾,总之要想表达什么情感,就先借一场采摘的劳作来起兴。


苍耳

当年老师教我们说,卷耳就是今天的苍耳。菊科一年生的草本,果实像枣核,外边布满了钩刺,别名“苍耳子”“粘婆子”或者“羊带来”,我以前有个男朋友是重庆人,他们那儿叫“惹子”,觉得特别贴切。虽然我至今不理解,苍耳这种植物全株有毒,尤其是幼芽和果实均含剧毒,在诗经所处的那个荒蛮年代,古人采它好像没道理呀。

但黑格尔说的,存在即合理。

身为杂草的苍耳,虽然有毒,但非常有用。它的茎皮制成的纤维可以编麻袋、麻绳;新鲜的茎叶捣烂后涂敷,可以疗疥癣和虫咬伤;种子能够榨油,以代替桐油,做油墨或肥皂的原料;而苍耳的悬浮液,还能杀死蚜虫。蚜虫这东西呢,以前观察苦苣的时候,见得最多,阳光下采一把苦苣,得抖上半天的蚜虫,那种身体特别小,繁殖却很快的虫子,一年可以繁殖到三十几代,想想都觉得恐怖。


苍耳

前段时间,严歌苓到吾城来做讲座,听得身边有朋友念成“严歌芩”。说来也巧,“芩”在古时候,据李时珍考证,是指鸭跖草一类的植物。而“苓”字,诗经中有个称呼“苓耳”,指的便是苍耳,可能这个韵律极美的字,从古至今,一直都是寄意深情的吧?它遍布周身的钩状刺,如同一只小手,抓牢了爱人的衣襟,心甘情愿随他远走异乡,也在所不惜。

不过,今人看到“苓”字,也许更多的会想到“龟苓膏”或“茯苓”吧。前者,风靡大街小巷的奶茶店里都有它,但是最正宗的龟苓其实是鹰嘴龟背甲加土茯苓,而使它凝结成膏状的,则是凉粉草的萃取物,凉粉草别名“仙人草”,有一味奶茶“烧仙草”,不知道是否就是从这儿来的呢。只是可以肯定的是,现在市面上的龟苓膏,早就不再用稀少的鹰嘴龟来做原料了。至于“茯苓”嘛,一种真菌,质地粗硬,但炖熟了吃却是软玉温香满口,也是深得“苓”字真髓,群而不闹,一颗深心,清香不在言表。


土茯苓

写到这里,忍不住想起了一个悲苦的故事。

参加工作以后这几年,借着采访的机缘,行走各地,也得以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。印象里,有一个种了几十万亩柿子林的盲人,在他家的门前,有我平生仅见的最为“声势浩大”的一片苍耳,先来说说他的故事吧。

十二年前,他还不是盲人,那年他三十二岁,大龄未婚。有一天,当他终于把邻村一个姑娘带回家时,他母亲甚至激动得落了泪,那是一个低额角、壮健、身上有种世俗伶俐的姑娘。站着的时候,喜欢斜着身子站着,像一只长尾巴的鸟,她有一头黑发,披垂着,一茎一茎粗得像小蛇。

刚开始谈恋爱时,还是春天,屋后的柿子树满眼碧绿,路旁的农家院子里,贴梗海棠树下,小半个拳头大的花苞落在地上,迎春连翘也在向无边无际的天空,引爆它们鹅黄色的粉末炸药,他无数次伸手牵住姑娘的手,都能感觉到身旁的人儿正在努力克制着一串娇笑。

但是世事往往不由人。

半年之后,姑娘突然跟他提出分手。他当然不同意,他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,准备好了聘礼,借钱盖好了房子,他都想好了,结婚以后就带着新婚妻子去外地打工。但他的准备没有用,当一切还是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结束的时候,他整个人登时就垮了,姑娘为了摆脱他的纠缠,最后索性跟人跑了,到外地打工去了。

人这辈子,很多东西就这样,说没就没了。

那一年,对于他来说,是一个命运的分水岭。他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离开了自己,他亲眼看着精神病发作的父亲掀掉盖了一半的房子,他家财耗尽,心气也耗尽了,爱情在他的人生里永远地缺了席,人生的大门好像也对他关上了。

终于在一个满月的晚上,他大哭一场,翌日起床,他发现自己再也看不见了。

这说起来不可思议,但它真的不是小说,这个故事,我的许多同行也许都知道。有时候,你不得不相信,植物往往是通人性的,不然都没法儿理解,我去过那么多地方,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家,长着那么多的苍耳,探身往长满柿子树的山坡上走时,总会黏得一裤腿儿全是。

那之后,我疲于工作和生活,同以前的许多采访对象渐渐失去联系。但有时在路边看到苍耳,还是会想到那个盲人。狭长又瘦弱的苍耳,外表看压根儿没有什么德色与才能,但我觉得,它至少还有一个最基本的前提——它是活的。对,这个世界上所有还能活着的人或者物,内里都有一颗深心不是吗?啜饮过春水,曝晒过秋阳,还能轻微微地结果,然后枯老,那么天地玄黄这一切,就都还在轨道上,哪怕这轨道正在幽秘与混沌里行驶着。


一般人也许没法理解,像他那样的活着,需要怎样的勇气。很多时候,为人生的柴米油盐托底的,或许并不是多么高大全式的鸿鹄之志,而只是那一点最原始的初心,能够始终踏实地深刻地活着,那么年华老尽时,当也有另一种回甘吧?

想起那天在第28届金鹰奖的现场,成为这届金鹰奖最大赢家的,是《平凡的世界》,小说的结尾,是少平坐上火车,离开了省城:“他在矿部前下了车,抬头望了望高耸的选煤楼、雄传的矸石山和黑油油的煤堆,眼里忍不住涌满了泪水。温暖的季风吹过了绿黄相间的山野;蓝天上,是太阳永恒的微笑。”

这个结尾,真是深刻又隽永。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什么理想主义,那也不过是强行地从迷茫中找到一些信念。那些信念指向的,或许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未来,它指向的很可能只是平凡。就像苍耳这样,在自然界也不过是最底层的植物,它一生的命运无非是被环境、天气和人群推来搡去,但每一个太阳初升的日子,一切毕竟还可以重新开始。

也许,风帆过尽处,是美在等待。

(本文图片来自网络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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